文 / 姬旦花
黃世鳴,《一把青》的再創者,也是戰爭時代的筆耕者,從宏觀的時局態勢扭轉,至角色細微表情、情緒、台詞,他透過鉅細彌遺的田野調查,在他腦海中,座落了這個橫跨36年的歷史實境。
在《一把青》之前,黃世鳴的劇本作品包括張孝全主演電影《練戀舞》、周渝民主演電視劇《回家》(又名《彼岸1945》),而在2015年末,黃世鳴用《一把青》強勢問鼎今年度金鐘獎最佳編劇。
圖 / 《回家》海報
黃世鳴編劇掌握《一把青》的血脈,還魂了戰火下的死生契闊,將原收錄在白先勇老師的傳世經典之作《台北人》書裡,只有短短一萬多字的短篇小說,拉長成45萬字、31集的時代劇,細膩的師娘視角,演化成墨婷之眼回首來時路,故事更加飽滿,《一把青》角色生動活過來,躍然紙上。
圖 / 翻攝自《一把青。請講》座談會
在訪談開始之前,編劇疑惑問著我們,「有想過《一把青》的觀眾群在哪裡嗎?」,一個美好的問題,這代表,黃老師對這部戲的想像已經從創作面,延伸至執行面、推廣面,他,不是停筆、打上句點後,就撒手不理,他對這個故事,有更多的期待。
「我有想過,但老實講,我自己抓不太出來,所以,我決定繼續專注在劇本創作上,好好地講完一個故事。」是的,黃老師您講的這部故事,很刻骨銘心,足夠橫跨年齡層,讓大家都喜歡上它,無須擔心。
圖 / 編劇的工作桌面 (翻攝自《一把青》臉書影片)
Q1. 為什麼喜歡劇本創作?踏上編劇創作路的緣起?
其實我最早是想成為一名攝影師,男生嘛!總是喜歡玩機器。一開始,拿到研究所的招生簡章,我想考進攝影研究所,但看見招生簡章裡面的考試科目,就決定放棄了。因為,我不會素描,也不懂物理光學原理,所以就想,先學習怎麼講故事好了。
圖 / 《回家》劇照
《回家》是我的第一部編劇作品,接下來有寫過電影、客家台的戲劇,再來就是《一把青》了。
Q2.您的求學生涯中,哪一段經驗對您的影響最深?
當然是北京電影學院這段經歷影響最深,距離我現在也比較近嘛 (笑)!我唸的是劇作理論與創作組,剛進去,就一股腦兒只想寫,不斷思考想寫些什麼。但老師說,寫作之前必須要扎穩馬步,打有基本功的,一直叫我們要去觀察。
那時候的我們就只想寫,會被老師嗆說:「你們沒有資格寫!」。
我永遠記得指導教授的名字,張獻民,他不停地出功課給我們,但我們都不服。還記得,每週三下午都是meeting時間,甚至有時候會進行到晚上,對於只想寫完把作品交差的我們,老師只說:「這個故事你拿回去,上面只有三個字可以看,那就是你的名字!」。
寫作是以閱讀為基準,需要一個過渡與準備。老師用心良苦,希望我們別太早進入寫作狀態,要先做足觀察的練習。
Q3. 改編《一把青》前,是否曾研究白先勇老師的作品?
《台北人》經典,唸書的時候肯定是有看,而我是因為接到這個案子,又去拜讀原著。幾次跟白老師談話的過程中,覺得他是寬厚的長者,沒有限制,創作上給予我很大的空間,因此,我就更覺得難寫了!
Q4. 原創和改編,您喜歡哪一種?
當然比較喜歡原創啊,發揮空間大,可以不受限制。改編則是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去做發揮,啊我如果沒有站上去怎麼辦?壓力真的很大,甚至,有可能會連累了原作者耶!
Q5. 接下《一把青》改編任務,是什麼樣的契機?
與曹導是在《回家》認識的,那時候有聊到一些東西,但沒有詳談。隔了一、兩年,有一天,我在台中的第一廣場接到曹導電話,他說:「要不要一起來搞個東西?」我想說,好啊,就這麼加入了。
Q6. 這次和曹瑞原導演合作,感想如何?
曹瑞原導演為編劇建構一個很安全的創作環境。一般編劇會面臨到來自投資方、電視台,甚至是製作上的經費限制,但導演他不會讓編劇的故事受到太多侷限,同時,他更不會給編劇限制。也許導演自己對外都先扛了起來吧,總之,創作過程很安全。
有的時候,編劇與導演不在同一個水平線上,就會很難溝通;在這次的合作中,我和曹導是在同一個水平上的,基本上,我們沒有發生過嚴重的衝突,曹導給了編劇很大的空間,合作上還蠻融洽的。
Q7. 黃老師擁有改寫歷史文學的編劇能力,在台灣編劇業內實屬難得,當初如何走入近代史詩的世界?
唸了文學史之後,自然就會具備歷史根基,也會跟歷史扯上關係,其實,我並不是特別喜歡「歷史」,只是連續接到《回家》跟《一把青》兩部戲,必須去做好功課。
圖 / 《回家》劇照
Q8. 《一把青》和《回家》都是史詩鉅作,這兩部戲對您的田調準備來說,差異最大之處在哪裡?
《一把青》這段距今超過60年以上的年代背景,較難問到實際相關資料,做功課不容易!
當初,就找不到白老師原著裡面提到的南京眷村,經過鍥而不捨地無數查找,才找到類似的村子可以做對照,應該是汪精衛時代公務人員居住的眷村,叫作「東南長官公署」。
Q9. 30集的改編劇本相對原創短篇,相關史料勢必得搜集地更加豐厚完整。您是如何考究那個年代的背景細節?
像是「小宇宙的拼圖」,我會去搜集周邊資料,一點一滴去完整它。例如,當時中央航校的軍官來自三個國家,有俄國、美國等等,資料來源太多,我得去取捨,但怎麼取捨就是要費心思的。這類似於《三國志》跟《三國演義》之間的差別吧!舉例,有人會質疑11大隊存在的真實性,我能做到的,就是抓出大方向,把脈絡掐準,其他的戲劇較難還原的小細節,就交給紀錄片吧。
Q10. 《一把青》橫跨了30多年的大江大海,請問黃老師在改編時遇到最大的難題?漫長的創作過程中,最艱難和最喜悅的時刻分別是發生在什麼時候?
在創作的時候,我會運用許多小卡片,來輔助思考角色人物、故事結構、事件衝突…等情節的鋪陳,在這些小卡片上,寫了人名、地點、事件、時間,藉由不同的要素,重複交錯地排列組合各種可能,因而推進故事的發展。
圖 / 編劇在牆上的Memo與小紙條們 (翻攝自《一把青》臉書影片)
最困難的事情,當然是故事卡住了,情節走不下去的時候。
當排卡片排了很久,沒有頭緒,我就去做些雜事、去散步,終究是要回來把他排出來的,故事總要繼續說下去,但我會讓自己先休息,抽離出窘境。持續重複這樣的動作,直到排出了滿意的排列組合。
最氣惱的莫過於以為「前進」了卻反而是倒退。在《一把青》第20集,我就卡了兩個禮拜,一直在追蹤人物、情緒、場次等等的起承轉合,考慮很久,手邊的小卡排了又排,排了又排,就是理不清。例如,當人物離開、去世的橋段,在故事中的「動能」是最大的,在這個關鍵時刻,編劇就必須得要「潑點冷水」,才能讓故事「走下來」。
嗯,最快樂的事情,毫無疑問,每每寫到劇終,停筆的那一刻最快樂了!我完成我的工作了,接下來就放心交給其他夥伴去圓滿這個故事。
Q11. 在原著裡,小顧是在台灣時期才出現,但在戲劇中,小顧提早出場了,為何做這樣的安排?演員、觀眾認為小顧在後期,活得像極郭軫了,編劇認同這個說法嗎?
圖/ 小顧劇照 (翻攝自《一把青》臉書)
提前讓小顧出場,才不至於讓劇情段落感太強,這個角色起到一個「貫穿」的作用。
圖/ 小顧劇照 (翻攝自《一把青》臉書)
至於他愈發像郭軫?你知道嗎?空軍是會越來越狂妄的,我指的狂妄是正面的。隨著飛行經驗以及年紀漸長,過上好的生活,人的態度就高傲了起來。小顧是自然而然變成這樣,或許他也有投射幾分郭軫的影子,我在寫的時候並沒有想到這點,但我認同這個說法。
圖/ 小顧劇照 (翻攝自《一把青》臉書)
空軍和陸軍的差別在於,陸軍官階越大越孬,空軍官階越大越狂妄。
我當兵的時候是陸軍,在清泉崗。有空軍需要偵察排的陸軍幫他們看門,那些空軍軍官走過來,甚至會問:「這些陸軍是有挑過的嗎?夠不夠資格來幫我們空軍看門啊?」
陸軍官階越大,他要承擔的責任就越多,要扛的事情也就越煩雜,所以只能明哲保身;但空軍是空中的牛仔!軍風更活潑一些,雖然有隸屬單位,但是上天空了,就是一對一,很難不驕傲!
Q12. 《一把青》每個角色都因您的描繪而躍然,您最喜歡筆下哪個人物?哪個人物又最難寫?
圖/ 處長劇照 (翻攝自《一把青》臉書)
最喜歡處長這個角色,野狐狸一隻,亦正亦邪比較有趣,也懂得明哲保身。
圖/ 師娘劇照 (翻攝自《一把青》臉書)
女性角色最欣賞師娘吧,師娘有點像處長,老謀深算,要拒絕之前會用迂迴的方式,不傷他人尊嚴,讓事情能夠在掌控之中,能夠在和諧的氣氛下收場。
她是沈穩老練、笑看一切,是空軍版的尹雪艷。朱青則是天真的青春少女。在這兩個極端的角色中少了一個人,所以出現小周。墨婷則是出於考慮,這三個女人都沒有小孩,小孩要放在誰身上?最後決定是小周,一個寡婦帶著孩子,愛情沒有對象,情感出口就在孩子身上。
另外,在這部戲裡面,大家都太「高」了,少了一個庶民的角色,所以,放進「老鞏」以調節平衡。
圖/ 老鞏劇照 (翻攝自《一把青》臉書)
Q13. 撰寫劇本的時候,心底有浮現的人選嗎?是否在下筆時已先知道演員名單?
我不喜歡為演員做「量身訂做」的戲,那是對編劇的一種侮辱,我只想好好講完一個故事。故事本身應該要有自主性,而不是附著上去。
撰寫劇本的當下,我就是專注地寫好它,著重在角色上,沒有預先設想會由哪個演員來演。實際到拍攝現場後,看見演員們的演出,覺得導演及劇組在選角工作上做得非常好,導演有很精準敏銳的「直覺」,能夠一眼就選到「對的人」。
Q14. 如果您是那個年代的飛行員,最想要當哪個角色?
圖/ 小邵劇照 (翻攝自《一把青》臉書)
應該是小邵吧,因為他會做好規劃,不會一下子就衝出去。其他人太不符合我的個性了。藍鈞天的角色,懂得寫作戰計劃,比較嚴謹。我在劇本寫作上也必須注重細節,讓角色性格上形成反差,使人物立體。像是當機立斷V.S.小心盤算這兩種個性之間的差異。
Q15. 因為拍攝時間有限,勢必會有幾場戲遭刪減,有哪一場沒有拍出來而覺得可惜嗎?
還好,因為拍戲是團隊藝術,每個決定之下都有甚多的考量。但曾經為了結局有與導演做過討論,導演希望能夠在後段,把「顏色」弄得「亮麗」一點,實際拍攝和原先劇本終場有一些不同,但我理解。這也是為什麼我說和曹導是在同一個水平上,他說什麼,我能懂,沒有產生重大爭執。
Q16. 您有欣賞的劇作家嗎?
圖 / 《戀戀風塵》劇照,翻攝自網路資料
有,朱天文。像《最好的時光》、《戀戀風塵》這兩部,是我最喜歡,也最常看的。我覺得沒有人能夠達到她那樣的舉重若輕,你說我有一天有沒有辦法?不可能,因為性別不一樣,太多不一樣。
編劇的目標性很強,有時間限制、要有勇氣,要有本事。在讀《戀戀風塵》劇本的時候,我常覺得神清氣爽。這也是我最想提的,台灣劇本資源很少,得過好萊塢獎項的優秀影片也沒有人翻譯劇本,文化部應該要把經費挪些做劇本的翻譯,買進優良劇本的版權,這有助於編劇的教育。
我幾乎每三個月就會上網路書店找劇本,可是,都沒有翻譯成中文的。雖然我們知道影像的美好,但是從劇本文字到影像呈現,經過很多剪輯編排與元素添加,要如何研究劇本的故事源頭?我會很想要看優秀影視作品的原始劇本,這很重要。
Q17. 現在很多人嚮往走上編劇之路,您會給他們什麼建議?
基本功打好了嗎?
不要太早進入寫作狀態,要先做練習:
1.觀察力
2.想像力
3.人物素描
4.對白練習
5.小品練習:單一場景,不可以超過4頁
題目是:一對男女朋友要同居,一開始是男生搬進來,你要如何設定不同場景、橋段、情節,讓最後的結局變為女生要搬出去,把房子留給男生住。
編劇需要掌握故事節奏、節拍、結構、人物、場景…等等,如果這些基本功沒有建立起來,迎接你的只有巨大的沮喪感。
Q18. 完成《一把青》之後,下一部作品有計劃了嗎?想寫什麼樣的題材呢?
《一把青》花了我三年的時間創作,不太想再寫戰爭題材了。
對於未來不預先設想規劃,因為自己是一個比較喜歡看「當下」發生什麼事情的人。十幾年的日子,我一共就只有寫五部作品,其餘的就當做是練習,平常我就喜歡寫寫自己的東西,有幾部作品一直躺在抽屜裡。
平常練習的時候,我大部份都寫電影劇本,我喜歡悲劇,我會寫現代的悲劇,庶民百姓、小人物的故事。
中國古代都喜歡寫「兩圓」,一個大團圓,一個考狀元!因為,這兩個都「不好得」。英雄哪裡有精彩之處?都不出少時立大志。因此,我想寫的是庶民百姓、小人物的故事,那才是人生。
有一個類別,我不會去碰,那就是「微電影」。在「微電影」的領域裡面,有優秀的人可以去處理它,我不會參與其中。
Q19. 有沒有想過有一天,把抽屜裡的作品拿出來拍?
曾經有想過,但是一想到要跟好多人溝通,例如投資方啊、客戶啊、廣告主啊,就覺得好麻煩。就繼續讓他們躺著吧,反正我就是練習寫。編劇是最有本錢練習的,只要有紙筆就可以,比起導演的「練習」,通常得是直接去拍,編劇相較之下練習成本就省錢多了,也實際多了。
Q20. 劇本多次獲得票房和金鐘獎肯定,會因此影響自己的創作心態嗎?
不會有壓力耶,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繼續練習。
Q21. 請黃老師用一段話來向觀眾推薦《一把青》。
圖 / 翻攝自《一把青》臉書
「那個年代,男人的戰爭結束;女人的戰爭,才正要開始。」這句Slogan是我認為最能貫穿全劇的。不看《一把青》沒有關係,以後還是會出現比《一把青》格局更大的戲劇,但我想,肯定不是台灣拍的。《一把青》是台灣人講出台灣的故事,也是我決定要接這部戲的原因。
圖 / 翻攝自《一把青》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