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9下午兩點在松菸閱樂書店舉行《一把青》第三場座談會『文字與影像的故事』,由曹瑞原導演、黃世鳴編劇、易智言導演出席暢聊《一把青》創作背後的歡笑與淚水。
座談會當晚即將播出第一集,曹瑞原表示其實他還蠻緊張,等等講話聲音可能會顫抖。做《一把青》現在已不光是他一個人的夢想,而是希望電視劇播出之後,能讓台灣影視圈目前偏向偶像劇的小格局製作可以有不同的視野跟看法。
同樣改編過侯文詠《危險心靈》的易智言導演,對於將原著小說改編成電視劇時會遇到的製作困難也深有同感。先前就知道《一把青》整個拍攝製作的辛苦,對於曹瑞原導演與編劇黃世鳴兩人花掉1.5條命的勞心付出與腦力激盪,易智言其實相當容易站在「感同身受的同理角度」去理解過程中所遭逢的碰撞跟掙扎。
各自崇拜的作家──
談到文學改編,三位長期在文學世界中浸淫的導演編劇,各自有其崇拜的作家。曹瑞原笑稱在座各位一定又要說他「最崇拜的就是白先勇老師!」但他再次誠摯強調,自己這一生跟白老師的機緣真是有太多巧合!
先是大學時期好朋友在他宿舍留下的那本《台北人》,雖然開啟了一個運動員就此走上文青之路的緣分,「但我其實在咖啡廳碰到白老師的前一周,才剛被拒絕《孽子》的改編拍攝!」
曹瑞原說在咖啡廳遇見白先勇老師那一天其實是他生日,生日前一個禮拜他向電視台提案改編《孽子》,結果沒有被採用。原本只想找間咖啡廳一個人靜靜度過生日,就在夕陽西下的那一刻,他在玻璃窗的倒影中看見了白先勇,他鼓起勇氣上前跟白先勇介紹了自己,並且說出了他想改編《孽子》的想法。白先勇約他三天之後再到原處會合,三天碰面後的五分鐘內,白先勇就告訴他:「是時候了,我們一起來做這件事吧!」
「原來在那三天的時間白老師到處打聽〝曹瑞原〞是什麼樣的人。」曹瑞原說,他覺得那兩回的碰面邀約很奇妙,就像赴一場俠客之約!並且原來在那麼短的時間內,白先勇老師就確認好了許多事。
「其實我對白老師成長經歷的那個時代背景十分沉溺。那個年代的味道,和他筆下撰寫木造宿舍的質感,每一樣東西都跟我小時候的記憶印象有重疊!我喜歡白老師筆下人物遭逢時代遽變的情感撞擊,那不是一般男女的小情小愛,白先勇作品中每個角色刻畫,都會有一種悲天憫人的底蘊在其中。」
問曹瑞原,除了白先勇,如果有機會還會想改編哪位作家的作品?曹導演答說:Toni Morrison(美國當代重要的黑人作家之一),「因為文字可以提供讀者沒有限制的想像空間,Toni Morrison的文字就有這樣神奇的力量。」
一旁的易智言似乎不能同意更多的猛點頭,談到自己當初改編侯文詠的《危險心靈》,他笑說自己並沒有〝拍劇潔癖〞。什麼樣的劇種倒不限,一切都是緣分。
他坦言那時算是楊雅喆居中牽線,侯文詠一開始比較信任楊雅喆,透過楊來談,但當易智言自己看完作品後,他就主動找侯文詠瞭解戲劇想要進行的方向跟方式,「一切發生的都很自然而然。」
細節是最甜蜜的負擔──
而被曹瑞原讚譽文學底子很深、深到演員看不懂、有時甚至連曹導自己都脫口而出:「你要不要乾脆去寫小說」的編劇黃世鳴,則表示早期相當喜歡俄國作家契訶夫跟托爾斯泰的作品。
但是他也跟現場朋友分享改編《一把青》前後經歷的心路歷程。笑稱之前約有5、6年的時間,自己一直斷續處在失業狀態,有一天他坐在路邊抽菸一邊想著影視工作的市場環境,還被飲料攤老闆誤以為是外勞!突然曹瑞原的電話響起,叫他收email看附件,問他有沒有興趣「一塊來玩玩?」附件就是《一把青》的相關資料。「那真的是時間到了,機緣就會不偏不倚,恰好交會在某個地方!」
但曹瑞原接著笑虧黃世鳴:「但你們知道《一把青》最後結束在北越的叢林嗎?他(黃世鳴)寫小顧的黑蝙蝠戰隊最後停在北越,最後還出現一個女共軍,有槍戰,然後跟他對看…小顧(鍾承翰)自己也很擔心會有這場戲…最後,我把那一頁撕掉了!」
曹瑞原笑著劇透〝那些劇本後來沒拍的故事〞。他其實很想拍,但實際操作有難度。他認為文學改編電視劇不一定是浩大工程,但黃世鳴真的太會寫,一寫格局就變成了這麼大!
「細節越多,對導演越是甜蜜的負擔。」曹瑞原說,黃世鳴深厚的文學底蘊還有清楚的歷史脈絡在在都讓他對改編後的《一把青》架構難以取捨。例如有一幕朱青跟師娘整理一處小太太剛離開的房間,黃世鳴寫囍字撕下來後被放在水盆中盪漾,簡短的文字描述裡蘊含太多「文學的想像」,曹瑞原認為那個鏡頭打光用高規格拍出來會很有韻味,但這樣一弄可能一不小心就會拍上60集!
「電影的導演是可以撒嬌的,像楊德昌有一次拍十字路口,他等一天等不到他要的那個時刻,就收工,明天繼續,但電視劇的拍攝一天漏一場整個節奏就會亂掉!導演的工作是要把文字賦予影像的情緒有被正確傳達,當太多細節影響到戲劇節奏時,導演就要有所取捨。」
文字影像的拉扯──
曹瑞原致力於電視劇、易智言則在電視和電影間說故事。兩位導演本身都是說故事的好手,在分鏡畫面的想像空間裡,又要兼顧文字的感性又要抓準影像的節奏,在跟編劇溝通時是否容易帶入自己想法?
易智言表示,在什麼位置就做好那件事,盡量不要互相干擾。想要又編又導一人分飾多角,太困難且不切實際。
「你不需要去搶著讓人知道你的功能、地位或功力,而是專注做好眼前該做的事。各司其職,團隊才會往前。」
不過易智言先前確實是有身兼多職的情況。只是當初他在編寫劇本的時候完全不去想之後要怎麼導。「編劇寫本時通常距離開拍至少八個月到一年,我那時拍《藍色大門》就間隔三年。這也要看個人習慣,有的人劇本很厚,例如張作驥、林正盛,先寫多了,再來慢慢篩減;有的人的劇本很瘦,像我或蔡明亮,一開始就想精煉。」
曹瑞原則補充說,最主要還是得看戲想呈現的核心是什麼,再去要求(劇本)。《一把青》的架構龐大,人物眾多,整個故事像拼圖,越看下去才越清楚全貌為何。
「黃世鳴的邏輯縝密,準備工夫又紮實深入,所有故事線一下了筆,像天女散花,但拼圖被打散前的原貌只有黃世鳴本人最知道。演員拿到本後都要慢慢經歷拼圖的過程,而導演的工作就是盡快協助演員瞭解故事應該詮釋的方向,還有,那些埋在每個台詞跟三角型語意下的背後內涵。」
「這是十幾年來,最好、最豐富又最瑰麗的劇本。」曹瑞原毫不掩飾地稱讚。
好的改編要能相互輝映──
「很少改編是成功的,因為文字的力量太大。」
從文學變成影像,曹瑞原談他過程中碰上的困擾:「文字,想像空間大,它穿越空間串流的能力太厲害,那是影像永遠達不到的。」曹瑞原認為影像具備的是魅惑的力量,它能煽動情感,一般閱眾很容易被它影響。「你看原著可能不會痛哭流涕,但看影像你會。只不過這也是影像的危險,一旦過於濫情,就會失去原著予人想像空間的美。因此需要好好拿捏,控制溫度。」
易智言也同意「影像跟文字是不同的文類,難以翻譯。」這是文學改編成戲劇肯定會碰上的問題。
先前黃世鳴跟大家分享自己寫劇本有參考美劇的結構手法,刻意不把故事一下子說完,每集盡量維持四到六幕的節奏,是為了控制速度感並讓觀眾產生好奇。
易智言表示這就是影像跟文字的差異性,影像在分幕上可以很俐落清晰地切換主題,文字不行。
如以小說文字的方式來呈現四到六幕的戲劇節奏,讀者閱讀的時候肯定頭也很痛。
「文字與影像是互相輝映的過程,到最後,都有不同獨立的靈魂,那才是好的改編。看完《一把青》原著小說的讀者們,當他看了電視影像後,得以發現一種嶄新的視角或樂趣;而當看了《一把青》劇集的電視觀眾,回頭翻看小說,從而領略發現文字簡潔的美,感覺原著的靈魂沒有飄走,這就算是改編成功。」
「通常原著作者還活者也是個很大的問題!」曹瑞原講完哈哈一笑:「好在白先勇老師很忙!」
跟曹瑞原相識甚久,訪談間不斷展現彼此幽默好默契的易智言笑著補槍:「給他一根火柴,他開始燒房子了!」
Next嘗試的題材方向──
《一把青》12/19首播之後佳評如潮,但對曹瑞原跟劇組而言,這場仗才剛要開始打!
問三位編導接下來如有機會,會想嘗試什麼樣的作品或劇種?
曹瑞原表示接連拍了《孽子》《孤戀花》《一把青》三部白先勇的作品,相信十年後再往回看,自己不會後悔拍過這些經典鉅作!但接下來不會想再拍電視劇。有機會的話,他要一圓他的電影夢。
「但是還是有一個題材很想嘗試:二二八。我覺得這個歷史情結有機會用一些人文、戲劇去感化消弭曾發生過的紛爭。」雖然這並不是想拍就能拍成的故事,但曹瑞原覺得台灣很需要有人用一種溫柔的力道去說這個故事。
黃世鳴則引用「大戰之後必有荒年」的說法,覺得自己可能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否則可能會當機。
易智言透露自己的新劇本明年二月底可望完成,但他暫時先不公開,「免得到時我還沒寫完。」
最後他也回饋了自己對曹瑞原堅持在此時間點說《一把青》故事的想法。《一把青》特別之處在於,曹瑞原想將那個動盪紛擾的世代與人性情感呈現出來,那個世代即將告別我們;而本次座談討論有關於文字與影像美學的「文以載道」,在如今的社會環境中,也算是一種稀有、即將面臨結束的價值觀。影視發展的趨勢逐漸朝向周邊商品比電影本身更重要的商業行銷,而這種考量不是不對,只是他跟曹瑞原似乎傾向老一輩的作者做法,有點退流行中,然,這件事還是得要有人去做!
從《一把青》去看那個時代,回歸到單純觀眾而非影像工作者的角度,易智言坦言自己被《一把青》每個角色深深牽引著,擁有觀眾的幸福感。
台灣的影視產業非常需要這樣優質用心的戲劇出現,讓電視台知道,不能只耽於拍攝題材自我限縮但求速成的偶像劇種。要提升台灣戲劇的競爭力,每個影視從業人員的眼光應該要放得更遠,格局放寬,不因短視近利,畫地自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