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劇心得】一把青，被擺弄的青春

撰文者/Stephanie

        飛行員在天上飛，面對己身生死；太太們在地上盼，面對倏忽即逝的青春。 

        《一把青》講的是女人的故事。

        大時代推著人走，在這裡誰都不自由。小周死了丈夫，一心想回東北，卻為了一封遺書，被「交接」給丈夫的學弟小邵；芊儀是空軍村的師娘，安排每個飛行員的身後事，安頓傷心的太太們，想必也並非十八歲時的她，所夢想的未來。

        在大潮流中，朱青逆流而行。

        朱青十幾歲的年紀，家破人亡，父親身上有一筆不知去向的巨款，讓人追著朱青討債。為了躲債，朱青在戰後的太平日子裡，持續逃亡。對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孩子而言，她未來的長路漫漫，於是，她朝模糊的前路丟去一枚座標：憑藉著一張未具名的字條，到南京尋找一名素未蒙面的飛行員。
        

        故事由此開始。

飛行員郭軫，在一次任務中失去了所有弟兄，無顏面歸隊的他，以逃兵為藉口，遲遲不肯回南京。因緣際會下，朱青撿到了郭軫的字條，憑著「513」的編號，來到南京，在她面前展開的是一個全新的世界：空軍村。

        軍中有階級，女人們也自有高低排行。金陵女中裡軍人的女友們，盼望總有一天進空軍村當太太們；在空軍村裡的太太們，隨丈夫位階高低，說話分量也有不同。進村是個榮耀，但進村如進牢，從那刻起，遵守空軍村大小規矩、扮演得體的空軍太太，還要隨時掛念不知飛向何處的丈夫何時來歸，如此種種，都讓這座榮耀空軍村，變得進去難、出去更難。這個自成一個體系的小社會，不儘朱青陌生，觀眾更陌生，《一把青》不儘重現一段歷史，更重建一個被歷史淹沒的人群所生活的方式，再細細刻劃在大時代下，依附在這空軍體制中的人群，他們為何開心、煩惱什麼，以及如何做出人生的選擇。

        朱青因應徵家教進入空軍村，擔任小墨婷的老師。童言童語的小墨婷，似是而非地告訴她空軍村裡的事情，哪些空軍是她的朋友、編號是什麼，以及誰在空中一炸，地上的太太們都哭了。也透過小墨婷的童言童語，芊儀知道了朱青來到空軍村的目的：找到513。

        513是誰？513在此時，是那個帶領小隊出戰，全員覆沒，再也沒回來的分隊長郭軫。事實上，郭軫倖存了，弟兄全員覆沒的他曾想過要自殺，卻苟活下來，他的噩夢在午夜夢迴縈縈繞繞，他不知道怎麼面對死去的弟兄，更不知道怎麼面對還活著的自己。郭軫回到軍隊，私下見了大隊長偉成，又哭又笑告訴偉成，他是怎麼用最後一排子彈，給困在飛機上、烈火焚身的隊員張之初一個解脫。

        隊長偉成問他，沒有瞄偏吧？郭軫隱約笑著說，沒有，全部命中。偉成不敢看他，他知道親手射殺弟兄的痛苦，也明白郭軫這輩子毀了。郭軫分別與偉成、老鞏對談的兩場戲，道出空軍有去無回的無奈，同時也替郭軫這個表面上恣意瀟灑的角色，蒙上悲劇性的色彩。縱是他再怎麼嬉笑怒罵，也填補不了心中的空洞。他再也不是過去那個無拘無束的郭軫了，也許在此時，他根本不認得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如何安身立命。
        

同時，面對初入空軍村的朱青，所有人給她的建議，都是青春正好，另尋出路吧。年輕的朱青還聽不懂，執意要尋找她的513，但她不知道太太們所背負的是什麼。小周與小白，正是兩個例子。小周的丈夫死了之後，依照軍中規矩，學長託孤給學弟。縱使小周一度想抵抗，仍是嫁給了小邵，因為她是空軍的女人，必須識大體、懂規矩。小白的丈夫死了之後，面對不同的命運，她必須出村，離開這個曾經的家。誰的下場比較好？在《一把青》原著中，芊儀曾與朱青有過一段對話，講村裡一個周太太，在村中嫁了四次，小孩連叔叔爸爸都叫不清。朱青困惑地問她：「可是她們看著還有說有笑的。」芊儀回答：「不笑難道叫她們哭不成？要哭，也不等到現在了。」

幾句話，講透了太太們的無奈。這就是她們的生活，戰爭裡盼著；太平日子裡，活著。空軍的女人們充滿不得已，朱青若執意要走這條路，便是將自己推上另一種命運：從今以後，她的命運將與另一個人緊緊牽繫，那人在空中飛，她就得在地上牽著線，風箏斷了，線卻纏在手掌心生了根，一輩子都放不了。
        

而這些在戰場上作戰的男人們，面對得了生死，卻面對不了愧疚。偉成告訴郭軫，他不敢去找小白講張之初的死訊，這一向是芊儀經手，因為他沒有勇氣面對未亡人的情緒。空軍村的師娘芊儀，總攬村中大小事，也包括替丈夫安頓太太們的後路。性格溫柔而堅定的芊儀，是村中太太們的燈塔，村裡的規矩、人情世故，都由她經手，看著她，便明白要如何作一個空軍的女人。這些善於忍痛的女人，一方面安放自己的不安，一方面要成為能安撫丈夫情緒的賢妻。

        《一把青》刻劃的女人們，方方面面，芊儀的溫柔忍讓、小周的焦慮與隱忍，以及朱青壓抑與逞強。芊儀與小周這兩個女人是朱青的借鑑，告訴朱青，妳還年輕，要嘛妳選擇頭也不回離開這座村子，要嘛妳留下來，踏上每一位太太的後塵。朱青既為自己投下了這枚座標，就要為這條逐漸生成的路負責。
        

        曾是小女孩的她也要開始忍痛了。郭軫的不羈背後，一輩子走不出弟兄陣亡的痛楚，他哭喊自己再也回不去，過往的噩夢在難以散去。這些屬於郭軫心中的幽魂，終將在朱青身上棲身。她也將成為那些「太太們」，在安頓內心不安之餘，平撫男人心中千刀萬剮的傷痕，背負他人的重量，堅定緩行。
        

        從今往後，青春在她身後銷聲匿跡，她的人生浮沉，長路漫漫；忍痛的日子，去日苦多。看朱青之後怎麼成長，也許，將是《一把青》中最殘忍的片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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