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一把青(下)/白先勇

【小說】一把青(下)/白先勇
來到臺北這些年,我一直都住在長春路,我們這個眷屬區碰巧又叫做仁愛東村,可是和我在南京住的那個卻毫不相干,裏面的人四面八方遷來的都有,以前我認識的那些都不知分散到那裏去了。幸好這些年來,日子太平,容易打發,而我們空軍裏的康樂活動,卻並不輸於在南京時那麼頻繁,今天平劇,明天舞蹈,逢著節目新鮮,我也常去那些晚會去湊個熱開。
有一年新年,空軍新生社舉行遊藝晚會。有人說歷年來就算這次最具規模。有人送來兩張門票,我便帶了隔壁李家唸中學那個女兒一同去參加。我們到了新生社的時候,晚會已經開始好一會兒了。有些人擠做一堆在搶著摸彩,可是新生廳裏卻是音樂悠揚跳舞開始了。整個新生社塞得寸步難移,男男女女,泰半是年輕人,大家嘻嘻哈哈的,熱鬧得了不得。廳裏飄滿了紅紅綠綠的汽球,有幾個穿了藍色制服的小空軍,拿了煙頭燒得那些汽球砰砰碰碰亂炸一頓,於是一些女人便趁勢尖叫起來。夾在那些混叫混鬧的小夥子中間,我的頭都發了暈,好不容易才和李家女兒擠進了新生廳裏,我們倚在一根廳柱旁邊,觀看那些人跳舞。那晚他們弄來空軍裏一個大樂隊,總有二十來人。樂隊的歌手也不少,一個個上來,衣履風流,唱了幾個流行歌,卻下到舞池和她們相識的跳舞去了。正當樂隊裏那些人敲打得十分賣勁的當兒,有一個衣著分外妖嬈的女人走了上來,她一站上去,底下便是一陣轟雷般的喝采,她的風頭好像又比眾人不同一些。那個女人站在臺上。笑吟吟地沒有半點兒羞態,不慌不忙把麥克風調了一下,回頭向樂隊一示意,便唱了起來。
「秦婆婆,這首歌是什麼名字?」李家女兒問道,她對流行歌還沒我在行。我的收音機,一向早上開了,睡覺才關的。
「東山一把青。」我答道。
這首歌,我熟得很,收音機裏常收得到白光灌的唱片。倒是難為那個女人卻也唱得出白光那股懶洋洋的浪蕩勁兒。她一隻手拈住麥克風,一隻手卻一逕滿不在乎的挑弄她那一頭蓬得像隻大鳥窩似的頭髮。她翹起下巴頦兒,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唱著:
東山哪,一把青。
西山哪,一把青。
郎有心來姐有心,
郎呀,咱倆兒好成親哪──
她的身子微微傾向後面,晃過來,晃過去,然後突地一股勁兒,好像從心窩裏迸了出來似的唱道:
噯呀噯噯呀,
郎呀,咱兩兒好成親哪──
唱到過門的當兒,她使放下麥克風,走過去從一個樂師手裏拿過一雙鐵鎚般的敲打器,吱吱嚓嚓的敲打起來,一面卻在臺上踏著倫巴舞步,顛顛倒倒,扭得頗為孟浪。她穿了一身透明紫紗洒金片的旗袍,一雙高跟鞋足有三寸高,一扭,全身的金鎖片便閃閃發光起來。一曲唱完,下面喝采聲,足有半刻時辰,於是她又隨意唱了一個才走下臺來,即刻便有一群小空軍迎上去把她擁走了。
我還想站著聽幾個歌,李家女兒卻吵著要到另外一個廳去摸彩去。正當我們擠出人堆離開舞池的當兒,突然有人在我身後抓住了我的膀子叫了一聲:
「師娘──」
我一回頭,看見叫我的人,赫然是剛才在臺上唱「東山一把青」的那個女人。來到臺北後,沒有人再叫我「師娘」了,個個都叫我秦老太,許久沒有聽到這個稱呼,驀然間,異常耳生。
「師娘,我是朱青,」那個女人笑吟吟的望著我說道。
我朝她上下打量了半天,還沒來得及回話,一群小空軍便跑來,吵嚷著要把她挾去跳舞。她把他們摔開,湊到我耳根下說道:
「你把地址給我,師娘,過兩天我接你到我家去打牌,現在我的牌張也練高了。」
她轉身時又笑吟吟的悄聲對我說道:
「師娘,剛才我也是老半天才把你老人家認出來呢。」
從前看京戳,伍子胥過昭關一夜便急白了頭髮,那時我只道戲裏那樣做罷了,人的模樣兒那裏就變得那麼厲害。那晚回家,洗臉的當兒,往鏡子裏一端詳,才猛然發覺原來自己也灑了一頭霜,難怪連朱青也認不出我來了。從前逃難的時候,只顧逃命,什麼事都懵懵懂懂的,也不知黑天白日。我們撤退到海南島的時侯,偉成便病歿了。可笑他在天上飛了一輩子,沒有出事,坐在船上,卻硬生生的病故了。他染了痢疾,船上害病的人多,不夠藥,我看著他痾痢痾得臉發了黑。他一斷氣,船上水手便把他用?包袋套起來,和其他幾個病死的人,一齊丟到了海裏去,我兒聽得「碰」一下,人便沒了。打我嫁給偉成那天起,我心裏已經盤算好以後怎樣去收他的屍骨的。我早知道像偉成他們那種人,是活不過我的。倒是沒料到未了連他屍骨也沒收著。來到臺灣,天天忙著過活,大陸上的事情,竟逐漸淡忘了。老實說,要不是在新生社又碰見朱青,我是不會想起她來了的。
▲當年一起合照 如今顛沛流離 也記不起誰來
過了兩三天,朱青果然差了一輛計程車帶張條子來接我去吃晚飯。原來朱青就住在信義路四段,另外一個空軍眷屬區裏。那晚她還有其他的客人,是三個空軍小夥子,大概週末從桃園基地來臺北渡假的。他們也順著朱青亂叫我師娘起來。朱青指著一個白白胖胖,像個麵包似的矮子向我說道:
「這是劉騷包,師娘,回頭你瞧他打牌時,那付狂骨頭的樣兒就知道了。」
那個姓劉的便揍到朱青跟前嘻皮笑臉的嚷道:
「大姐,難道今天我又撞著你什麼了?到現在還沒有半句好話呢。」
朱青只管吃吃的笑著,也不去理他,又指著另外一個瘦黑瘦黑的男人說道:
「他是開小兒科醫院的,師娘只管叫他王小兒科就對了。他和我們打了這麼久的麻將,就沒和出一付體面的牌來。他是我們這裏有名的雞和大王。」
那個姓王的笑歪了嘴,說道:
「大姐的話先別說絕了,回頭上了桌子,我和老劉上下手把大姐夾起來,看大姐再賭厲害。」
朱青把面一揚,冷笑道:
「別說你們這對寶器,再換兩個厲害的來,我一樣有本事教你們輸得當了褲子才准離開這兒呢。」
朱青穿了一身布袋裝,肩上披著件紅毛衣,袖管子甩蕩甩蕩的,兩筒膀子卻露在外面。她的腰身竟變得異常豐圓起來,皮色也細緻多了,臉上畫得十分入時,本來生就一雙水盈盈的眼睛,此刻盼顧問,露著許多風情似的。接著朱青又替我介紹了一個二十來歲叫小顧的年輕男人。小顧長得比先頭那兩個體面得多,茁壯的身材,濃眉高鼻,人也厚實,不像那兩個那麼嘴滑。朱青在招呼客人的時候,小顧一逕跟在她身後,替她搬挪桌椅,聽她指揮,做些重事。

不一會,我們入了席,朱青便端上了頭一道菜來,是一盆清蒸全雞,一個琥珀色的大瓷碗裏盛著熱氣騰騰的一隻大肥母雞,朱青一放下碗,那個姓劉的便跳起來走到小顧身後,直推著他嚷道:
「小顧,快點多吃些,你們大姐燉雞來補你了。」
說著他便跟那個姓王的笑得發出了怪聲來。小顧也跟著笑了起來,臉上卻十分尷尬。朱青抓起了茶几上一頂船形軍帽,迎著姓劉的兜頭便打,姓劉的便抱了頭繞著桌子竄逃起來。那個姓王的拿起匙羹舀了一瓢雞湯送到口裏,然後舐唇咂嘴的嘆道:
「小顧來了,到底不同,大姐的雞湯都燉得下了蜜糖似的。」
朱青丟了帽子,笑得彎了腰,向那姓劉的和姓王的指點了一頓,咬著牙齒恨道:
「兩個小挨刀的,誆了大姐的雞湯,居然還吃起大姐的豆腐來!」
「大姐的豆腐自然是留給我們吃的了,」姓劉的和姓王的齊聲笑道。
「今天要不是師娘在這裏,我就要說出好話來了,」朱青走到我身邊,一隻手扶在我肩上笑著說道,「師娘,你老人家莫見怪。我原是召了這群小弟弟來侍候你老人家八圈的,那曉得幾個小鬼頭平日被我慣壤了,嘴裏沒上沒下混說起來。」
朱青用手戳了一下那個姓劉的額頭,說道:
「就是你這個騷包最討人嫌!」
說著便走進廚房裏去了。小顧也跟了進去幫朱青端菜出來。那餐飯我們吃了多久,姓劉的和姓王的便和朱青說了多久的風話。
▲同樣是仁愛東村,卻跟南京那座毫不相干…
自那次以後,隔一兩個禮拜,朱青總要來接我到她家去一趟.可是見了她那些回數,過去的事情,她卻一句也沒有提過。我們見了面總是忙著搓麻將。朱青告訴我說,小顧什麼都不愛,唯獨喜愛這幾張。他一放了假,從桃園到臺北來,失青就四處去替他兜搭子,常常連她巷子口那家雜貨店一品香老板娘也拉了來湊腳。小顧和我們打牌的當兒,朱青便不入局,她總端張椅子,挨著小顧身後坐下,替小顧點張子。她蹺著腳,手肘子搭在小顧肩上,嘴裏卻不停的哼著歌兒,又是什麼「嘆十聲」,又是什麼「怕黃昏」,唱出各式各樣的名堂來。有時我們打多久的牌,朱青便在旁邊哼多久的歌兒。
「你幾時學得這麼會唱歌了,朱青?」有一次我忍不住問她道,我記起她以前講話時,聲音都怕抬高些的。
「還不是剛來臺灣找不到事,在空軍康樂隊裏混了這麼些年學會的,」朱青笑著答道。
「秦老太,你還不知道呀,」一品香老板娘笑道,「我們這裏都管朱小姐叫『賽白光』呢。」
「老板娘又拿我來開胃了,」朱青說道,「快點用心打牌吧,回頭輸脫了底,又該你來鬧著熬通宵了。」
遇見朱青才是三四個月的光景,有一天,我在信義路東門市場買滷味,碰見一品香的老板娘在那兒辦貨,她一見了我就一把抓住我的膀子叫道:
「秦老太,你聽見沒有?朱小姐那個小顧上禮拜六出了事啦!他們說就在桃園的飛機場上,才起飛幾分鐘,就掉了下來。」
「我並不知道呀,」我說。
一品香老板娘叫了一輛三輪車便和我一同往朱青家去看她去。一路上一品香老板娘自說自話叨登了半天:
「這是怎麼說呢?好好的一個人一下子就沒了。那個小顧呀,在朱小姐家裏出入怕總有兩年多了。初時朱小姐說小顧是她乾弟弟,可是兩個人那麼眉來眼去,看著又不像。我們巷子裏的人都說朱小姐愛吃『童子雞』,專喜歡空軍裏的小夥子。誰能怪她呀?像小顧那種性格的男人,對朱小姐真是百依百順,到那兒去找?我替朱小姐難過!」
我們到了朱青家,按了半天鈴,沒有人來開門,不一會兒,卻聽見朱青隔著窗子向我們叫道:
「師娘,老板娘,你們進來呀,門沒有閂上呢。」
我們推開門,走上她客廳裏,卻看見原來朱青正坐在窗臺上,穿了一身粉紅色的綢睡衣,撈起了褲管蹺起腳,在腳指甲上塗寇丹,一頭的髮捲子也沒有卸下來。她見了我們抬起頭笑道:
「我早就看見你們兩個了,指甲油沒乾,不好穿鞋子走出去開門,叫你們好等──你們來得正好,晌午我才燉了一大鍋糖醋蹄子,正慾沒人來吃。回頭對門余奶奶來還毛線針,我們四個人正好湊一桌麻將。」
正說著余奶奶便走了進來。朱青慌忙從窗臺上跳了下來,收了指甲油,對一品香老板娘說道:
「老板娘,煩你替我擺擺桌子,我進去廚房端菜來。今天都是太太們,手腳快,吃完飯起碼還有二十四圈好搓。」
朱青進去廚房,我也跟了進去幫個忙兒。朱青把鍋裏的糖醋蹄子倒了出來,又架上鍋頭炒了一味豆腐。我站在她身旁端著盤子等著替她盛菜。
「小顧出了事,師娘該聽到了?」朱青一邊炒菜,頭也沒有回,便對我說道。
「剛才一品香老板娘告訴我了,」我說。
「小顧這裏沒有親人,他的後事由我和他幾個同學料理清楚了。昨天下午,我才把他的骨灰運到碧潭公墓下了葬。」
我站在朱青身後,瞅著她,沒有說話,朱青臉上沒有施脂粉,可是看著還是異樣的年輕朗爽,全不像個三十來歲的婦人,大概她的雙頰豐腴了,肌膚也緊滑了,歲月在她的臉上好像刻不下痕跡來了似的。我覺得雖然我比朱青還大了一大把年紀,可是我已經找不出什麼話來可以開導她的了。朱青俐落的把豆腐兩翻便起了鍋,然後舀了一瓢,送到我嘴裏,笑著說道:
「師娘嚐嚐我的『麻婆豆腐』,可夠味了沒有?」
我們吃過飯,朱青便擺下麻將桌子,把她待客用的那付蘇州竹子牌拿了出來。我們一坐下去,頭一盤,朱青便撂下一付大三元來。
「朱小姐,」一品香老板娘嚷道,「你的運氣這麼好,該去買『愛國獎券』了!」
「你們且試著吧,」朱青笑道,「今天我的風頭又要來了。」
八圈上頭,便成了三歸一的局面,朱青面前的籌碼堆到鼻尖上去了。朱青不停的笑著,嘴裏翻來滾去哼著她常愛唱的那首「東山一把青」。隔不了一會兒,她便哼出兩句:
噯呀噯噯呀,
郎呀,採花兒要趁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