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勝利,還都南京的那一年,我們住在大方巷的仁愛東村,一個中下級的空軍眷屬區裏。在四川那種蔽塞的地方,煎熬了那些年數,驟然回返那六朝金粉的京都,到處的古蹟,到處的繁華,一派帝王氣象,把我們的眼睛都看花了。
那時偉成正擔任十一大隊的大隊長。他手下有兩個小對剛從美國受訓回來,他那隊飛行員頗受重視,職務也就格外繁忙。遇到緊要差使,常由他親自率隊出馬。一個禮拜,倒有三四天,連他的背影兒我也見不著。每次出差,他總帶著郭軫一起去。郭軫是他的得意門生,郭軫在四川灌縣航校當學生的時候,偉成就常對我說:郭軫這個小夥子靈跳過人,將來必定大有出息。果然不出幾年,郭軫便竄了上去,爬成小對長留美去了。
郭軫是空軍的遺族。他父親是偉成的同學,老早摔了機,母親也跟著病歿了。在航校的時候,逢年過節,我總叫他到我們家來吃餐團圓飯。偉成和我膝下無子,看著郭軫孤單,也常照顧他些。那時他還剃著青亮的頭皮,穿了一身土黃布的學生裝,舉止雖然處處露著聰明,可是口角到底嫩稚,還是個未經世的後生娃仔。當他從美國回來,跑到我南京的家來,沖看我倏地敬個軍禮,叫我一聲師娘時,我著實吃他唬了一跳。郭畛全身都是美式凡立丁的空軍制服,上身罩了一件翻領鑲毛的皮夾克,腰身勒得緊峭,褲帶上卻繫著一個Ray-Ban太陽眼鏡盒兒。一頂嶄新高聳的軍帽帽沿正壓在眉毛上;頭髮也蓄長了,滲黑油亮的髮腳子緊貼在兩鬢旁。才是一兩年工夫,沒料到郭軫竟出挑得英氣勃勃了。
「怎麼了,小夥子?這次回來,該有些苗頭了吧?」我笑著向他說道。
「別的沒什麼,師娘,倒是在外國攢了幾百塊美金回來。」郭軫說道。
「夠討老婆了!」我笑了起來。
「是呀,師娘,正在找呢,」郭軫也朝著我滋了牙齒笑道。
戰後的南京,簡直成了我們那些小飛行員的天下。無論走到那裏,街頭巷尾,總碰到個把趾高氣揚的小空軍,手上挽了個衣著入時的小姐,瀟瀟灑灑,搖曳而過。談戀愛──個個單身的飛行員都在談戀愛。一個月我總收得到幾張偉成學生送來的結婚喜帖。可是郭軫從美國回來了年把,卻一直還沒有他的喜訊。他也帶過幾位摩登小姐到我家來吃我做的豆瓣鯉魚。事後我問起他,他總是搖搖頭笑著說:
「沒有的事,師娘,玩玩罷了。」
可是有一天,他卻跑來告訴我:這次他認了真了。他愛上了一個在金陵女中唸書叫朱青的女孩兒。
「師娘,」他一股勁的對我說道,「你一定會喜歡她,我要帶她來見你。師娘,我從來沒想到會對一個女孩子這樣認真過。」
郭軫那個人的性格,我倒摸得著一二。心性極為高強,年紀輕,發跡早,不免有點自負。平常談起來,他曾對我說,他必得要選中一個稱心如意的女孩兒,才肯結婚。他帶來見我的那些小姐,個個容貌不凡,他都沒有中意,我私度這個朱青大概是天仙一流的人物,才會使得郭軫如此動心。
當我見到朱青的時候,卻大大的出了意料之外。那天郭軫帶她來見我,在我家吃午飯。原來朱青瑯是一個十八、九歲頗為單瘦的黃花閨女,來做客還穿著一身半新舊直統子的藍布長衫,襟上掖了一塊白綢子手絹兒。頭髮也沒有燙,抿得整整齊齊的垂在耳後。腳上穿了一雙帶絆的黑皮鞋,一雙白色的短統襪子倒是乾乾淨淨的。我打量了她一下,發覺她的身段還未出挑得週全,略略扁平,面皮還泛著些青白。可是她的眉眼間卻蘊著一脈令人見之忘俗的水秀,見了我一逕半低著頭,靦靦腆腆,很有一股教人疼憐的怯態。一頓飯下來,我怎麼逗她,她都不大答得上腔來,一味含糊的應著。倒是郭軫在一旁卻著了忙,一忽兒替她拈菜,一忽兒替她斟茶,直慫著她跟我聊天。
「她這個人就是這麼蹩扭,」郭軫到了後來急躁的指著朱青說道,「她跟我還有話說,見了人卻成了啞吧。師娘這兒又不是外人,也這麼出不得眾。」
郭軫的話說得暴躁了些,朱青扭過頭去,羞得滿面通紅。
「算了,」我看著有點不過意,忙止住郭軫道,「朱小姐頭一次來,自然有點拘泥,你不要去戳她。吃完飯還是你們兩人去遊玄武湖去罷,那兒的荷花開得正盛呢。」
郭軫是騎了他那輛十分招搖的新摩托車來的。吃完飯,他們離開的時候,郭軫把朱青扶上了後車座,幫著她繫上她那塊黑絲頭巾,然後跳上車,輕快的發動了火,向我得意洋洋的揮了揮手,倏地一下,便把朱青帶走了。朱青偎在郭軫身後,頭上那塊絲巾吹得高高揚起。看著郭軫對朱青那付形容,我知道他這次果然認了真了。
有一次,偉成回來,臉色沉得很難看,一進門便對我說道:
「郭軫那小夥子越來越不像話!我倒不希望他是這樣一個人。」
「怎麼了?」我十分詫異,我從來沒有聽見偉成說過郭軫一句難聽的話。
「妳還問得出呢!你不是知道他在追一個金陵女中的學生嗎?我看他這個人談戀愛談昏了頭!經常闖進人家學校裏去,也不管人家在上課,就去引逗那個女學生出來。這還不算,他在練機的時候,竟然飛到金陵女中的上空,在那兒打轉子,惹得那些女學生都從課室裏伸頭出來看熱鬧。人家校長告到我們總都來了,成個什麼體統?一個飛行員這般輕狂,我要重重的處罰他!」
郭軫被記了過,革除了小隊長的職務。當我見到郭軫時,他卻對我解說道:
「師娘,不是我故意犯規,惹老師生氣。是朱青把我的心拿走了。真的,師娘,我在天上飛,我的心都在地上跟著她呢。朱青是個規規矩矩的好女孩,就是有點怕生,不大會交際罷了。現在學校把她開除了,她老子娘從重慶打電報來逼她回去。她死也不肯,和他們也鬧翻了。她說她這一輩子跟定了我,現在她一個人住在一間小客棧裏還沒有著落呢。」
「傻子,」我搖頭嘆道,沒想到聰明人談起戀愛來,也會變得這般糊塗,「既是這麼痴,兩人結婚算了。」
「師娘,我就是要來和你商量這件事,要請你和老師做我們的主婚人呢。」郭軫滿面光采對我說道。
▲一個人不為家 兩個人才成家
郭軫和朱青結婚以後,也住在我們仁愛東村裏。郭軫有兩個禮拜的婚假,本來他和朱青打算
到杭州去渡蜜月的,可是還沒有去成,猛然間國內的戰事便爆發了。偉成他們那個大隊被調到東
北去。臨走的那天早上,才懵懵亮,郭軫便鑽進我的廚房來,我正在生火替偉成煮泡飯。郭軫披
看件軍外套,頭髮蓬亂,兩眼全是紅絲,鬍鬚也沒剃,一把攢住我手,嗓子嘎啞,對我說道:
「師娘,這次無論如何要拜託你老人家了──」
「曉得了,」我打斷他的話道,「你不在,自然是我來照顧你老婆啦。」
「師娘──」郭軫還在叨登,「朱青還不大懂事,我們空軍裏的許多規矩,她不甚明瞭,你要當她自己人,多多教導她才好。」
「是了,」我笑道,「你師娘跟著你老師在空軍裏混了這十來年,什麼還沒見過?不知多少人從我這裏學了乖去呢。朱青又不笨,你等我來慢慢開導她。」
偉成和郭軫他們離去後,我收拾了一下屋子便走到朱青家去探望她。公家配給郭軫他們的宿舍是一幢小巧的木板平房。他們搬進去以前,郭軫特別著人粉刷油漆過一輪,掛上些新的門簾窗幔,相當起眼。我進到他們的房子裏,看見客廳裏還是新房般的打扮。桌子椅子上堆滿了紅紅綠綠的賀禮,有些包裹尚未拆封。桌子跟下卻圍著一轉花籃,那些玫瑰劍蘭的花苞兒開得十分新鮮,連鳳尾草也是碧綠的。牆上那些喜幛也沒有收去,郭軫同學送給他的一塊烏木燙金的喜匾卻懸在廳的中央,寫著「白頭偕老」。
朱青在她房裏,我走進去她也沒有聽見。她歪倒在床上,臉埋在被窩裏,抽抽搭搭的哭泣著。她身上仍舊穿著新婚的艷色絲旗袍,新燙的頭髮揉亂了,髮尾子枝枒般生硬的張著。一床繡滿五彩鴛鴦的絲被面吃她搓待至是皺紋。在她臉旁被面上,卻浸著一塊碗大的濕印子。她聽見我的腳步驚坐了起來,只叫出一聲「師娘」,便只有哽咽的份兒了。朱青滿面青黃,眼睛腫得眯了起來,看著愈加瘦弱了。我走過去替她抿了一下頭髮,絞了一把熱手中遞給她。朱青接過手中,把臉摀住,重新又哭泣起來。房子外頭不斷地還有大卡車利吉普車在拖拉行李,鐵鏈鐵條撞擊的聲音,非常刺耳,村子裏的人正陸續啟程上任,時而女人尖叫,時而小孩啼哭,顯得十分惶亂。我等朱青哭過了,才拍拍她的肩膀說道:
「頭一次,乍然分離,總是這樣的──今晚不要開伙,到我那兒吃夜飯,給我作個伴兒。」
偉成和郭軫他們一去便了無蹤跡。忽而聽見他們調到華北,忽而又來信飛到華中去了,幾個月來一次也沒回過家。這個期間,朱青常常和我在一起。有時我教地做菜,有時我教她織毛衣,也有時我卻教她玩幾張麻將牌。
「這個玩意兒是萬靈藥,」我對她笑著說道,「有心事,坐上桌子,紅中白板一混,什麼都忘了。」
▲因為有人等我 我必歸來
朱青結婚後,放得開多了,可是仍舊靦腆怯生,除掉我這兒,村子裏別家她一概沒有來往。村子裏那些人的身世我那知曉,漸漸兒的,我也揀了一些告訴她聽,讓她熟悉一下我們村裏那些人的生活。
「你別錯看了這些人,」我對她說:「她們背後都經過了一番歷練的呢。像你後頭那個周太太吧,她已經嫁了四次了。她現在這個丈夫和她前頭那三個原來都走一個小隊裏的人。一個死了託一個,這麼輪下來的。她那些丈夫原先又都是好朋友,對她也算週到了。還有你對過那個徐太太,她先生原是她小叔,徐家兩兄弟都是十三大隊裏的。哥哥歿了,弟弟頂替。原有的幾個孩子,又是叔叔又是爸爸,好久還叫不清楚呢。」
「可是她們看著還有說有笑的,」朱青望著我滿面疑惑。
「我的姑娘,」我笑道,「不笑難道叫她們哭不成?要哭,也不等到現在了。」
郭軫離開後,朱青一步遠門也不肯出,天天守在村子裏。有時我們大夥兒上夫子廟去聽那些姑娘們清唱,朱青也不肯跟我們去。她說她怕錯過總部打電話傳來郭軫的消息。一天日裏,總都帶信來說,偉成那一隊經過上海,有一天多好停留,可能趕到南京來。朱青一早便跳出跳進,忙著出去買了滿滿兩籃子菜回來。下午我經過她門口,看見她穿了一身藍布衣褲,頭上繫了一塊舊頭巾,站在凳子上洗窗戶。她人又矮小,墊起腳還夠不著,手裏卻揪住一塊大抹布揮來揮去,全身的勁都使出來了似的。
▲曾為新嫁娘的小周
「朱青,那上頭的灰塵,郭軫看不見的,」我笑著叫道。
朱青回頭看見我,紅了臉,訕訕的說道:
「不知怎的,才幾個月,這間房子便舊了,洗也洗不乾淨。」
傍晚的時分,朱青過來邀了我一塊兒到村口擱軍用電話的那間門房裏去等候消息。總部那邊的人答應六七點鐘給我們打電話通消息。朱青梳洗過了,換上一件杏黃色的薄綢長衫,頭上還綰了一根蘋果綠的絲帶,嘴上也抹了一些口紅,看著十分清新可喜。起初朱青還非常開心,跟我有說有笑,到了六點多鐘的光景,她便漸漸緊張起來了,臉也繃了,聲也噤了,她一邊織著毛線卻不時的抬頭去看桌子上那架電話機。我們左等右等,直到九點多鐘,電話鈴才饗了起來。朱青倏地跳了起來,懷裏的絨線球滾得一地,急忙向電話奔去,可是到了桌子邊卻回過頭來向著我聲音顫抖的說道:
「師娘──電話來了。」
我去接過電話,總部裏的人說,偉成他們在上海只停留了兩小時,下午五點鐘已經起飛到蘇北去了。我把這個消息告訴朱青,朱背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非常難看,她呆站著,半晌沒有出聲,臉上的肌肉卻微微的抽搐著。
「我們回去吧,」我向她說道。
我們走回村子裏,朱青一直默默跟在我後面,走到我門口時,我對她說:
「莫難過了,他們的事情很沒準的。」
朱青扭過頭去,用袖子去擂眼睛,嗓子哽咽得很厲害。
「別的沒有什麼,只是今天又空等了一天──」
我把她的肩膀摟過來說道:
「朱青,師娘有幾句話想跟你講,不知你要不要聽。飛將軍的太太,不容易當。廿四小時,那顆心都掛在天上。那怕你眼睛朝天望出血來,那天上的人未必知曉。他們就像那些鐵馬兒,忽而飛到東,忽而飛到西,你抓也抓不住。你嫁進了我們這個村子裏,朱青,莫怪我講句老實話,你就得狠起心腸來,才耽得住日後的風險呢。」
朱青淚眼糢糊的瞅著我,似懂非懂的點著頭兒。我扳起她的下巴頦,笑著嘆道:
「回去吧,今夜早點上床。」
▲師娘:回去吧,今夜早點上床…
民國三十七年的冬天,我們這邊的戰事已經處處失利了,北邊一天天吃緊的當兒,我們東村裏好幾家人都遭了凶訊。有些眷屬天天到廟裏去求神拜菩薩,算命的算命,摸骨的摸骨。我向來不信這些神神鬼鬼.偉成久不來信,我便邀隔壁鄰舍來成桌牌局,熬個通宵,定定神兒。有一晚,我跟幾個鄰居正在鬥牌兒,住在朱青對過的那個徐太太跑來一把將我拖了出去,上氣不接下氣的告訴我說總部剛來通知,郭軫在徐州出了事,飛機和人都跌得粉碎。我趕到朱青那兒,裏面已經黑壓壓擠滿了一屋子的人。朱青歪倒在一張靠椅上,左右一邊一個女人揪住她的膀子,把她緊緊按住,她的頭上紮了一條白毛巾,毛巾上紅殷殷的沁著巴掌大一塊血跡。我一進去,裏面的人便七嘴八舌告訴我:朱青剛才一得到消息,便抱了郭軫一套制服,往村外跑去,一邊跑一邊嚎哭,口口聲聲要去找郭軫。有人攔她,她便亂踢亂打,剛跑出村口,便一頭撞在一根鐵電線桿上,額頭上碰了一個大洞,剛才抬回來,連聲音都沒有了。
我走到朱青跟前,從別人手裏接過一碗薑湯,用銅匙羹撬開朱青的牙關,紮實的灌了她幾口。她的一張臉像是劃破了的魚肚皮,一塊白,一塊紅,血汗斑斑。她的眼睛睜得老大,目光卻是散渙的。她沒有哭泣,可是兩片發青的嘴唇卻一直開合著,喉頭不斷發出一陣陣尖細的聲音,好像一隻瞎耗子被人踩得發出吱吱的慘叫來一般。我把那碗薑湯灌完了,她才漸漸地收住目光,有了幾分知覺。
朱青在床上病了許久。我把她挪到我屋子裏。日夜守住她,有時連我打牌的時候,也把她放在跟前。我怕走了眼,她又去尋短見。朱青整天睡在床上,也不說話,也不吃東西。每天都由我強灌她一點湯水。幾個禮拜,朱青便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頭,面皮死灰,眼睛凹成了兩個大窟窿。有一天我餵完她,便坐在她床沿上,對她說道:
「朱青,若說你是為了郭軫,你就不該這般作賤自己。就是郭軫在地下,知道了也不能心安哪。」
朱青聽了我的話,突然顫巍巍地掙扎著坐了起來,朝我點了兩下頭,冷笑道:
「他知道什麼?他跌得粉身碎骨那裏還有知覺?他倒好,轟地一下便沒了──我也死了,可是我卻還有知覺呢。」
朱青說著,面上似哭似笑的扭曲起來,非常難看。
守了朱青個把月,自己都差不多累倒了。幸而她老子娘卻從重慶趕了來。她老子看見她一句話都沒有說,她娘卻狠狠的碎了一口:
「該呀!該呀!我要她莫嫁空軍,不聽話,落得這種下場!」
說著便把朱青蓬頭垢面的從床上扛下來,用板車連舖蓋一齊拖走了。朱青才走幾天,我們也開始逃難,離開了南京。
▲夕陽無限好 只是….近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