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嘗鄉愁滋味

文．圖／黃興芳（動畫「醉後決定愛上你」導演）

像是飲了一口醇烈的高梁，在胃裡翻攪，直嗆鼻頭。如果這滋味是美的，是因為忍住了不潰堤，然後細細的咀嚼，慢慢的品味。

小時候，在家鄉很少見得外來人，就是連出遠門的機會，也是很難得，一般人離開家鄉的方式，主要是乘火車。長大後，出外工作、入營當兵，除了北宜公路外，大多數回家鄉的人，仍然是依靠著火車遠行。所以乘著火車出行與回家，就成了許多宜蘭人的共同生活經驗。

十七歲那年，我才有了第一次且真正意義的離家經驗，那是一個暑期的工讀機會，地點在新竹竹東的一個叫做上坪的小地方，對於一個連宜蘭市都很少去的小孩，這是一個很遠的距離，更別說又是一個需要各把個月時間的實習活動，母親為我收拾了一個簡單的行李，就這樣乘著火車出遠門。

對於當時的我來說，這是一個全然新鮮的生活體驗，當然心中充滿著興奮感，卻又有那麼一些許對未知習慣性莫名的害怕，想像著那個未有經歷的世界，會是什麼模樣？就這樣上了火車，聽著鐵軌咖啦咖啦的聲音，火車沿著山海夾道的海岸走著，視覺很輕易就可以看見習慣的龜山島，海風彿面，不禁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只覺得一身的輕，像是可以暫時脫離父母的管束，獲得短暫自由的暢快。

配合著火車行進的聲音，車身似有節奏般，輕盈的晃動著，車窗外吹進早晨清涼的海風，有些忘情的，無意識的望著遠方。就在我處於半出神的狀態時，火車呼的鑽進了山洞，一股柴油燃燒的氣味，撲鼻而來，迅即陷入一陣黑暗之中，只剩車廂內不甚明亮的燈光，火車引擎聲悶響在隧道內，瞬間世界好像變了個樣，那已習慣了的海濤聲，海水的氣味，這會兒全甩在隧道之外，就這樣開始了我的第一次離家經驗。

因為跟著同學與學長一起，開開心心；面對這短暫的新鮮生活經驗，處處好奇。這個夏天倒也過得愉快自在，也不太想著離家的距離。日子一天天過，暑期將盡，也快到回家的時候，這才覺得自己離了家了。

一如離開時一般，火車依然是我回家的方式。車廂內，似有一股思鄉的魔力，也許它承載過太多旅人的悵然；也許它本來就是為了遊子的離合而存在。總之，它拉近了家的空間距離，用時間的濃度提醒了回家的心。

火車帶我由熟悉到陌生，又要帶我回到那兒的熟悉。一站一站的拉著我的軀體，向著那習慣了許久的氣味、溫度、顏色和人情靠近，就這樣一點一點的甩開了那個他鄉的陌生與好奇，穿越在鄉鎮與城市，景象變得越來越清晰，火車開始在山嶺隧道間穿梭，呼的一陣，進入一段較長的黑暗，時間頃刻間凝固，像似穿越一道時空的任意門。

火車漸漸穿過那一陣黑，出了石城的隧道，眼前一亮。不真實的光影佔據著我的視界；一股鹹鹹的海水味包覆了我的嗅覺。突離幽閉的隧道，迫不及待的猛吸一口氣，像是喝了一口醇烈的高梁，一股熱流在胃裡翻攪，直嗆鼻腔而來，瞬不及防，淚水差點奪眶而出，緩住情緒，又吸了口氣，貪婪的顧盼四周，熟悉的山海景色，從兩側車窗流過。漸漸地，山和海張開它的雙臂，平原散發著稻草香氣，接受著回鄉的人。我探出車窗，遠遠就望著熟悉的車站，手中早已握著行囊，我的旅行就要結束了。

站在車門邊，未等火車完全靜止，腳步已踏下月台，原來搖晃的飄浮感，此刻才真覺踏實。似有期待似的急步出站，穿過檢票口，出了廣場，夏季午後慣常的靜謐，一如往常，一個人慢慢的走著，心裡暗暗地嘲笑起片刻之前的自己…..

《更多關於黃興芳》：黃興芳從事動畫製作工作廿多年。參與原畫、構圖、構圖指導、動畫培訓工作等。也曾在大學擔任「場景設計」授課講師，「小時候的記憶是現在的童話！」他一筆一畫，描繪出很多人共同的生活記憶，當那些熟悉的真實場景漸漸消失，大夥兒坐下來聊的，就真的都是「童年往事」了。（李安君）

《更多關於這幅畫》：童年時，每年的暑假都會到新竹的外婆家玩，那兒有山坡有小河，表哥表姊在黃昏時會帶著我去河邊洗衣服，對都市的7、8歲小孩來說，實在太新鮮了（表姊覺得都市人有洗衣機才神奇）。

為了可以到河邊洗衣服，即使搭慢車，車程兩個半小時也無所謂。出了台北，車窗外風景好美，都是綠，最得意的時候是經過平交道時，噹噹噹噹噹，所有的汽車、摩拖車都得停下來等火車先過。

車窗裡的我超得意。（李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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