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蝟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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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安哲毅 導演
頂著一個三分的山本頭,兩邊額上是用刀片刮出光光的兩個鋒利的銳角,喜歡穿著在衣角印著555的白色汗衫,後來我才知道,沒有一定”行情”的兄弟,是穿不上這件555的。
四番生父早死,母親帶著小四番改嫁,繼父沒有對他不好,只是長得帥,所以四番對帥哥特別有意見。可能是叛逆期來得早,小學就逃家了,一個人在外自謀生活,國中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有沒有念完。
不知道是不是好奇,還是看你能變出什麼把戲,跟他說話時,就見他腦袋裡一直轉,然後用很生硬的國語回應你,但通常是兩句話之後就不知不覺地用回流利的台語;心情壞的時候,山本頭上的兩個銳角就像是在狠狠地瞪著你,叫你別惹他。
四番身上的刺青有”半胛”,正面從胸口一直連到手臂。從來沒有真正研究過他上面到底刺了些什麼,聽說有一個賣藥時為他頂罪的女孩名字藏在裡面。但那青綠色漸層的圖案組合,遠觀就夠了,其實大多時候四番也只是在領角、在袖口露出那一點色彩跟線條。就像是刺蝟的刺從來就不需要、也不應該細看,太近了,危險。
四番之所以叫四番,是因為他拳頭硬,像打棒球的第四棒一樣,強打者。
夜行性動物
以前,四番出現時總是人未到,聲先到,白色的改裝車轟隆轟隆,時速可能只有三十,但是聲音聽起來像是一百的飆速。他覺得這樣才”趴”,載著”妾仔”才有面子。晚飯後他不久留,發動他的改裝車,轟隆轟隆,載著他的”妾仔”去上班,他自己的生活也是從午夜才開始。
說起車子,四番興致就來了,可以講半天,各部零件的改裝,如何電腦設定讓引擎效能發揮到最大,在深夜跟朋友飆上國道,破表後在警察趕到前,就溜下交流道四散。
四番拍過一部短片,一個女飆仔為報父仇,參加賽車,但是就在終點前車子故障,女飆仔含著淚,一步一步把車子推回到終點的經典類型劇情。四番弄來十幾輛改裝車,有性感的賽車女郎,有甩尾、噴火、飄移,那些可能曾經在他夜市兜售的盜版光碟裡,不管是港片還是洋片出現過的橋段、畫面,四番都想辦法把它拍出來。
他其實每件事都挺認真,像混兄弟一樣,你不認真,怎麼能十幾歲就獨自一人在江湖上闖蕩?沒投靠大哥,沒加入幫派、角頭,在道上混出個名堂來?十五歲就領著一票小弟在好幾個夜市賣起盜版光碟,後來當過藥頭,押過職棒選手,還做過資產管理顧問公司的應收帳款及融資部門主管。
刺蝟的天敵
夜路走多了,總是會遇到鬼。
嗑了藥,拿著槍跟朋友去搶賭場。傳票寄到那個很少回去的鄉下老家,等知道的時候已經被通緝了,一開庭就被收押,從看守所到少年監獄到成人監獄。
在監獄裡,四番常透過鐵窗看見停駐在高牆鐵絲網上的飛鳥,他羨慕那鳥可以隨時起飛,自由翱翔。心,浮動著。
剛轉成人監獄,知道媽媽要來看他,在工廠裡從早上等到下午,最後一批才被通知會面。四番見到母親就是一張臭臉,四番對母親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改姓,不要讓他繼父家裡丟臉,母親只有低聲道歉。
媽媽其實一早就出門了,但是四番的媽媽沒念過書,不識字,只認識簡單的阿拉伯數字,轉車時,看見公車上的號碼對了,就匆忙上車,沒想到坐上了反向的公車,越開越遠,一路帶去不知名的城鎮。就這樣,幾番周折,才終於來到這會客室的玻璃前看見自己的兒子,送上前一天煮好的會客菜。
四番的眼神不再銳利,心也柔軟了。
進了監獄,四番好像才有像是有了家,監獄不是他的家,是他跟家裡的臍帶又連結上了。以前他每次回去,一身的刺青,讓鄰居親友在背後指指點點,他知道,媽媽很丟臉,所以他不想回去。但是他現在想回家,雖然一時回不去,但是他知道有個家在等他。
還沒出獄,四番就有機會回家。媽媽為了償還他打傷人的巨額賠償金,四處打工,不慎從梯子上摔下來,走了。回家,是因為奔喪。四番手銬腳鐐地跪在靈堂前,哭不出聲音來。才磕完頭,就被戒護押上車回監。窗外,他又看見那些不敢直視他的鄰居們。
刺蝟的蛻變
監獄裡成立了鼓隊,四番打過陣頭,入選了。這套鼓跟他在外面打的差不多,但是最大的不同在於這鼓不是要你打得大聲打得猛,老師說打鼓是你在跟鼓對話。先要靜坐,想想你要跟鼓說什麼,開始打之前還要對鼓鞠躬,重點可能不是打哪一首曲子了,而是要你專注,定下來。以前,知道要怎麼張狂,怎麼耍狠;現在知道要怎麼把心思全神灌注在雙手的鼓棒上,才可以敲打出震撼人心的節奏。
出獄那天,四番穿著監獄的運動短褲跟藍白拖走下山,到山腳的一所大學校門前看著跟他年齡相仿的大學生們。他坐了一個下午,誰也不想聯絡,靜靜地看著。他想起,曾經,他陪剛出獄朋友回到家,老父已經失智,認不得他,朋友抱著他一直哭一直哭。如今,這情節也要在他身上重演。
四番沒回家,去找從前的”妾仔”,”妾仔”穿上套裝成了OL,他不敢認。
四番回去念夜校,他希望做什麼事都要像混黑道一樣,要混得好。他爸說,這輩子沒看他這麼用功過。也許他找到了可以讓自己心定下來的路。他終於搬回家裡住,帶著新的女朋友,他說女朋友會幫忙做家事,家人很喜歡她。但是女友的父母堅持不肯讓他們在一起,四番說就像電視裡演的一樣,他跪在女友父親面前,說他會好好照顧她,可是女友還是被帶走了。這回,他忍住拳頭,他要用別的方式,證明自己。
要重新來過沒那麼容易,面子、肚皮都要顧。從前的兄弟不時捎來問候,車夫一個晚上的薪水,比做一個月的粗工還多,有時候,他幾乎忘了曾經如此羨慕過那鐵絲網上的飛鳥,幾乎忘了母親在烈日下問路的情景;有太多的挑戰等著他。有一回,在臉書上看見他的狀態寫著:”一定要我拿刑期跟你換嗎?”不免又憂心起來,連續幾天盯著他的塗鴉牆,直到一篇篇風花雪月的耍帥照出來以後,才放下心。
現在的四番還是喜歡穿著555的白色汗衫,頂著兄弟的山本頭,兩個銳角還是定期修的鋒利,依然有意無意地露出他身上的刺青,但那只是他的美學,對”帥”的定義。他有他的處事邏輯,我們不能完全理解。他說他是邊緣人,跟其他人不一樣。我不知道他有多邊緣,其他人又能有多中心,但是當他找到了自己的路,每一個邊緣都可以是中心。
刺蝟男孩
以上的四番,是好幾個刺蝟的化身,聽這些刺蝟們說著他們的故事,我沒辦法簡單地要他們從逆境中力爭上游,因為他們要面對的挑戰太多,換做是我們自己,恐怕也無法輕易地逃脫。有好一些刺蝟們走上了回頭路,甚至回到牢裡繼續做一個無法自由飛翔的小鳥。人生沒有多少可以重來的機會,但我期待他們能把握住下一次感動自己的機會。
此刻這些刺蝟們正在剪接室的電腦螢幕裡,或著還在逞凶鬥狠,或著蹲在苦牢裡準備蛻變,但他們將在八月底的公視頻道上,展翅高飛。
他們是”刺蝟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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